伏牛山南,卧龙岗下,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城市。
人们总爱说这一带藏龙卧虎,人杰地灵,这话一点也不过分。
一千多年前,诸葛亮在这儿种过地,曹操在这儿横过狼,刘秀在这儿起过义。光武中兴的云台二十八将一大半是在这儿上生上长的。
说句现在流行的话,那真是人才的摇篮。近一二百年,这摇篮摇着摇着摇出一班儿说书唱曲拍瞎话儿的民间艺术家来。
所以,人们又称它为“曲艺之乡”、“故事之乡”。这名声越传越响,越传越远。后来,连北京那些管说放事儿的领导都听说了。人家专程下来考察了一下,的确名不虚传,就决定在这儿举办一次全国故事大赛,还取了个好听的名儿,叫“南阳杯”。
消息一传开,方圆数百里十三县市各行各业各单位可热闹起来了,纷纷挑选那些长的好的,嘴巴巧的故事能手,定个日子聚在一处,先来场赛前练兵,电视台同时进行实况转播。谁知这一播,又引出一台小戏来。
故事得从“大板鸭”说起。这小伙子大名胡彬,在新华书店当营业员。一家三口,清一色的大块头。
父亲外号“冬瓜”,母亲外号“石磙”老两口都在酒厂工作。
大板鸭青出于兰,个头不足四尺半,三尺八的裤腰对不住门儿,究竟体重多少谁也没称过。
只听说有一天,他的舅母送他一辆加重凤凰车,小伙子往上一骑,没蹬仨圈儿,只听“叭,叭”两响:前后轮一齐放炮:瞧,就这水平。
那天晚上,大板鸭刚刚打开电视,马上便被那精彩纷呈的故事演讲吸引住了。只见屏幕上那些故事员,一个比个长的帅,一个比一个讲的好。
他看着看着,忽然“呼”地一家伙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大叫一声,“爸爸,妈妈,你们快来呀!”老两口正凑着月光,在凉台上晃晃悠悠地做着老年健美操,一听宝贝儿子喊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收了架式,一前一后挤进门来。
“爸,妈,你、你们看!”大板鸭兴奋得说话都变了调,指着电视屏幕嚷嚷。老两口回头一瞧,那上边一位妙龄女郎,正口若悬河,声情并茂地叙说着一个故事。
这女郎看年龄不到二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苗苗条条,玲珑剔透,浑身上下无处不充满青春活力,银铃般的声音又甜又脆,一双会说话的大眼晴特别逗人喜爱。
冬瓜偷偷咽了口唾沫,回头望了望儿子,心里早已明白了大半。他轻轻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慢条斯理地说:“小彬子,你知道她是谁?”
“怎么不知道?刚才节目主持人介绍过的,她叫李小兰,是你们酒厂的工人”。
“不错。”冬瓜点了点头。
“你知道她爸爸是谁?家里几口人?总收入多少?”
“这,这我怎么知道?”
“对了!”冬瓜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搔头见脑地说:“她爸爸就是新华东路春秋楼口那个卖西瓜的,人称“曲子大王西瓜李”,一辈子最爱唱个小曲儿,拍个瞎话儿。
一边卖瓜还夹个三弦拨拉,嘴巴从来闲不住,她哥叫李建生,在我们厂后勤管仓库。和这样的家庭搞横向联合,你就不感到…嗯?”
“算了吧,老胡。”石磙早就忍不住了,用指头戳了戳丈夫的脑瓜儿。“又想说那个门当户对,是不是?就你那个排不上号的办公室副主任,还想找个啥人家?只要孩子愿意就行。”
“是啊,爸爸,说来说去还是怨你。生我这么个体型,叫人伤心透了。二十四五还交不上个朋友。陪着小妮儿们跳舞,咱心里热得象泥儿似的,可这肚皮总把人家抗的远远的,吓得那儿也不敢法了。天天躲在屋里看电视,单调死了。要是和小兰能成,她也能给俺拍个瞎话儿,讲个故事儿,调济调济文化生活。爸爸,你就给俺想想办法吧!”
冬瓜副主任摇了摇头:“彬子啊,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姑娘外号川“玫瑰花”,你知道不?顾名思义,看着漂亮,摸着扎手哇。脾气古怪着嘿!说句爸爸不该说的话,王八撵兔子,你这叫精神可佳,只怕事与愿违哟!”
“不见得吧,”石磙撇了撇嘴,“你休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厂里最近不是要研究分房吗?你多少还有这点权力,不能在这上边想想办法?”
冬瓜副主任精神猛地一震,捶捶脑袋:“是啊是啊,这倒是条路子呢!李建生那小子最近正为这事递了申请,张罗着结婚呢!二十七八了他不着急?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嘛…哈哈。”说罢,他抬了抬手,三个胖脑袋凑在一处,咬开了耳朵。
长话短说,第二天中午,小兰的哥哥李建生刚刚下班,大板鸭早就约了几个相好的哥儿们,在厂区外边迎候,几个人不由分说,前呼后拥,将他推进附近一家酒楼。三杯下肚,书归正传。
李建生一来听说对方在书店工作,估计肚里有点墨水儿,符合妹妹选婿的基本要求。二来还有顶头上司冬瓜副主任那层关系,人家答应事成之后优先考虑他的分房问题。
所以,就表示同意帮忙联络联络,给妹妹做做工作。李小兰呢,虽然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个烧锅炉的白马王子,可关系还没最后肯定下来。现在一见哥哥为自己操心,当然不好拒绝。也就答应当天晚上在人民公园见见面儿,和心里那位比较比较。
傍晚时分,小兰略略打扮了一下,来到约定地点。大板鸭早在那儿翘着脚儿等候,一见小兰到来,他受宠若惊、满而春风,手捧一束康乃馨,一步三晃迎了上去,好不容易弯腰一躬:“哇!尊贵的至高无上的密斯李,请允许我向您表示最诚挚又亲切的问候…”
哎哟妈呀,这味儿!李小兰吓了一跳,急忙按着脖子,难受得差点儿吐出来。“喂,请等一等!先来个自我介绍吧,阁下叫什么名字?”
“胡彬。”
“哦!我说呢,湖喷!”
“不不不。”大板鸭又是一鞠躬:“是胡胡涂涂的胡,文质彬彬的彬,不是满嘴喷粪的喷!”
李小兰忍着没有笑出声来,拢拢头发,落落大方地问:“听说您在书店工作?”
大板鸭不无得意地见晃脑袋:“不错。每天在知识的海洋里巡游,我感到非常的充实和幸福。”
“那么,您对自己的业务一定非常熟悉喽?”
“当然。”
“请问,有巴金的书吗?”
大板鸭颇有风度地一笑:“什么?八斤?对不起,本店经营书刊,无论批发零售,一概论册计算,从来是不论斤卖的。”
“嗯,”李小兰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您知道爱情三部曲吗?”
“音乐歌曲部分不归我卖,那是李莎莎柜上的。”
“那么,《雾、雨、电》呢?”
“那是自然科学,刘娜娜柜上的。”
李小兰哭笑不得,将脚一跺,身子一扭,“登登登登”绕过树丛,转眼没影儿了。
大板鸭刚才自我感觉还非常良好,这会儿傻眼啦!李建生对这次会谈结果当然也是非常关心的了,他悄悄跟着妹妹走进公园,一直躲在附近偷听。准备关键时刻带上一把。
想不到这么快就分手了账,他窝着火儿从大湖石后边走了出来,拍拍大板鸭的肩膀说:“老弟,看你这穿戴么,挺不赖,看你这风度么,也挺可爱。可就凭你刚才牛头不对马嘴那几句儿,我看八成是卖糖人儿的赶集,净吹一门儿了。告诉你吧,那巴金是个著名的大作家!《雾、雨、电》就是他写的爱情三部曲!什么音乐歌曲、自然科学,还亏您在书店里‘熬油?呢!”
大板鸭至此才恍然大悟、他痛心疾首地连连道歉,好一阵软磨硬缠,要李建生再给他疏通疏通。
“好吧。”李建生叹了口气,蹬上车子,回家去找妹妹。小兰气得连连福头:“哥哥,你就别说了,他恶心死我了!”
李建生满脸堆笑地说:“好妹妹,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也许是人家一时紧张,让你给问住了。咱可不能把人一棍子打死哟,人家小胡虽说胖点儿,那有啥?健康的象征嘛,别以为你哥哥不知道,不管怎么,他总比那位烧锅炉的黑马王子工种好吧?”
李小兰把眼一瞪:“哥哥,这可是俺一辈子的大事,你昨能拿着胳膊向外拐呢?”
“怎么啦?”两人正说着,西瓜李回来了。他刚刚收了摊子,推着三轮儿走进院门儿,兄妹俩那番话听的可清。
老人家把车子靠在一边顺手搬了个凳子,坐在当院,不紧不慢地说:“这选女婿可跟买西瓜差不多。别看有的个头大,表皮上花里胡哨的,一打开可糟:酸不溜丢的,一肚子死瓜瓤子!所以嘛,不仅要看看,还得敲敲,听听。建生啊,你说那个什么胖子小胡,爸也知道是谁。今天下午,工商局那个收管理费的女人,一年四季没见过她个笑险儿,那会儿李哥长李哥短的,亲得像没出五服,弄半天是给她外甥保媒的。小兰哪,这是你的终身大事,爸我决不包办,可我也有我的难处。你们不如道,工商局有俩人可会变着法子整人。轻易也不敢得罪他们啊!”
“是啊,爸爸。”李建生乐了。
“不管怎么说,爸可湖涂不得啊!”李小兰急了。
四瓜李微微一笑:“放心,我能没点儿老主意?总得找个梯子下呀。爸爸想了一下午,只有这样办了。”
“怎么办?”兄妹俩忙问。
“我这个法儿,既象古曲儿里唱的打彩选夫,又象现在流行的‘公开招标。不管建生喜欢谁,小兰又看上了谁,明天晚上,统统请到咱家来,让我亲自出几个题目考试考试,是鸡是鸭拉出来斗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骝骝,当面下校场分出个高低上下。这也叫增加透明度,有才华的埋没不了,没本事的一边凉快。就这么定了吧。”
兄妹俩一听这法儿不错,一致表示同意,各自回房休息。
闲言少叙,且说第三天晚上,李家小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当中吊着一支二百瓦的大灯泡,照耀同白昼,房檐下一溜彩灯闪灼,五彩缤纷。
堂屋大门两旁贴着一幅大红对联,上联是:卖西爪的选女婿看看敲敲,下联是:说故事的交朋友比比挑挑。横批:三锤定音。
座北朝南一排茶几,李家父女正中就坐,两位考生分列两厢。上首大板鸭纹丝不动,如临大敌:下首小锅炉神采奕奕,胸有成竹,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
李建生跑前跑后,添茶续水。那场面虽说不上杀气腾腾,也倒有几分庄重严肃。
时钟被过八点,父女二人相视一笑,西瓜李清清嗓门,向左右点了点头,说道:“今天这场面儿,不用我说,大伙儿哑巴吃饺子,心里都有数。你俩是瘫子走路,尽力而为(题)吧。题目不多,只有三个:一是做诗,二是猜谜,三是对联抢答。说不简单也简单,说简单也不简单,就看二位造化如何了。
闲话不表,书归正传。请听第一个题目。二位今晚光临,按你们年青人的说法儿,是一心为了爱情。二位就依‘一心求爱’为题,各作一首七言藏头贯顶诗,把这四个字分别嵌在四句头上。桌上现有纸笔,五分钟为限,你俩开始吧!”
两个小伙子不敢怠慢,四只眼珠子一阵好转。小倒炉思索有顷,轻轻一笑,低下脑袋,刷刷刷则,一气呵成,抢先交了卷子。西瓜李接过一看,不由又喜又惊,好一手潇洒流利的纲笔行草,上边这样写道:
一意进取不消沉,心怀大志攻读勤,
求真务实平生志,爱把拼搏作欢欣。
“好!”西爪李忍不住拍案称赞。大板鸭哪甘示弱,心里一急,也真被他想出几句词儿来。他匆匆忙忙写在纸上,交了上去。写的啥呢?你听:
一斤西瓜两毛八,
心里想着玫瑰花,
求您原谅肚皮大,
爱神飞向大板鸭!
西瓜李念罢,乖乖,可出效果。
李小兰堵住耳朵,李建生叹气跺脚,大板鸭嘿嘿直乐,西瓜李直吐睡沫。
小锅炉作为竞争对手不便插话,可又怕气坏了小兰,狠狠瞪了大板鸭几眼。
还是西瓜李冷静,擦擦嘴巴,敲敲桌子:“好了好了,真有你的。西瓜玫瑰大板鸭,还有肚皮儿,红的绿的,吃的看的,荤素热凉,十全大补,小吃店卖杂拌是好样的。小锅炉满分,你这水分太大,多少扣点儿。咱们往下进行吧。第二个题目,猜谜儿。
二位想必知道,我虽然摆了个瓜果摊子,半辈子却爱的弹琴唱曲儿。人称曲子大王西瓜李,常常是卖瓜唱曲两不误!到我这个家里搅勺把儿,总得有点共同语言,这也叫门当户对吧。现在社会上流行的那些扯破嗓门憋死驴的外国调儿,那还叫唱吗?不要命的吼!所以,我喜欢年青人多懂一点中国人自己的艺术。
现在我拿一样东西,请二位猜一猜,谜底是一种曲艺形式。二位也得取一样东西,暗示另一种曲艺形式,就算是完全答对了。”说着,他从桌下抽出一本硬面精装的《鲁迅全集》,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大板鸭一看,急得直抓头皮儿,琢磨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小锅炉眉头一皱,心里已经有了数。他闪动两只大眼向四周撒了一圈儿,忽然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院墙根儿,从老人家的三轮车里取出一个东西,拿在手里看了看,然后放在那本《鲁迅全集》旁边。啥玩意儿?一个卖西瓜用的秤砣儿。
西瓜李点了点头,问道:“小伙子,你猜的是啥呀?”
“大伯,这鲁迅全集的谜底是‘山东快书。’”“山东快书?”
“对。山东简称为鲁,迅者快也。全集当然就是书了。”
“不错,不错。”西瓜李面露喜色,连连夸赞。
大板鸭早就沉不住气了,抢着接过了话头:“老弟聪明过人,佩服,佩服。不过,你拿这个秤砣儿又能说明什么呢?”
小锅炉彬彬有礼地说:“请问,这秤砣儿是干啥用的呀?”
“那还用问,坠秤杆儿的呗!”
“这秤砣儿又是哪儿产的呢?”
“瞧!上边有字:新乡衡器厂。”
“新乡市在哪个省啊?”
“这谁不知道,河南呗!”
“对,所以这秤砣儿就叫河南坠子!”
“哗…”小院里顿时响起一片笑声。
大板鸭这会儿是砂锅煮驴头,后脑勺都软了,嘴巴还硬着哩:“哎…老弟,瞎猫碰个死老鼠,倒真被你撞上了。偏偏我就没看见那个秤砣儿!这不算真功夫!”
小锅炉不慌不忙站了起来:“对不起,我这儿还有呢!”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去,向着小兰礼貌地欠欠身子,经轻一搂,跳泡了交谊舞。
“莫名其妙!”大板鸭酸溜溜地咕哝一句,正要发问,李建生在后边拍拍他的肩膀:“看见了吗?笨蛋,他这叫‘二人转?!”
李小兰见自己的心上人连闯两道关口,胜利在望,脸上笑成了一朵花儿。西瓜李敲敲桌子,亮开嗓门,朗声说道:“最后一个题目是对联抢答:
“宛城车站发几列陈年美酒南阳大调曲(袖),”
“汴梁筷子叨一根盐水萝卜开封二夹弦(咸)!”
小锅炉不假思索,随口应道。西瓜李来劲了:“好!你再听着,来句时髦的:”
“工余饭后唱一段曲子岂非美化人民生活?”
“田间地头拍几个瞎话也是建设精神文明。”
“春秋楼口摆一个瓜果小摊闲听古琴奏时调。”
“卧龙岗下来一场故事大赛喜看老树开新花!”
“好!”小院里腾起一阵热浪,人们的脸上全都突出满意的笑容。
大板鸭也情不自禁地连连点头,喷喷称羡,自叹不如。
李小兰心花怒放,满面红云,级级站起,脉脉含情地向她心爱的小锅炉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