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乔靖民单读
这个国庆小长假,你会见见有阵子未见的同学、朋友或亲戚吗?经历过疫情带来的漫长隔离,你会迫切地与他们见面,还是喜爱自己在家躺着?今天单读分享一篇投稿的小说,背景设置在疫情肆虐、隔离在家之时,“我”目睹了室友从躺平在家的社恐者退化成了穴居人,有什么东西误闯进了我们所处的时空。
年轻人面对发达、便利的城市时,既难掩向往,又为竞争压力和人心距离疲惫不堪;隔离在家期间,对时间的感知变得混乱,不由地想起习以为常的生活——这些现实中的感受都成了这篇小说创作的起点,作者展现了这代年轻人对自我与他人、自我与社会之间关系的想法。
单读假期不停更,我们将陆续分享一些投稿作品,读者朋友们,在享受假期之余,不要忘了来看看单读
误闯
撰文:乔靖民
1
门外有人在收垃圾,塑料袋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有一篝火正腾腾烧着,柴碎成黑色颗粒状的盐巴。窗户大敞着,鸟飞行扇动羽翼,发出拖鞋趿过的声响。
我手里的电话已经接通,对面连问了好几声有人吗,犹豫再三,我还是挂断了电话。电话挂断后,我盯着门看了一会,门把手悬悬欲坠,像老人在活动自己松弛的下巴。
我尚未做好打算,到底要不要去向专家求助,如果我的舍友变成了穴居人该怎么办,先不说专家是否会相信我的说辞,我首要担心的是自己这样做会不会引起穴居人的反感和攻击。
没错,那扇门后的房间里住着我的舍友,而如今他变成了一头穴居人。
刚开始的时候,这事情虽然有些难以解释,但也不是完全无法讲明,而那时我不求助的关键在于我不确定他们会如何处置他,更不能保证我就可以完全独善其身。他的“病情”我到底要不要负责,我会不会被算成嫌疑人,毕竟我是他唯一的室友,科学家或许还会觉得穴居人是一种新型的传染病而把我一起隔离抓走。而如今,我则是彻底无能为力了。
电视里播放着*府录制的宣传片,嘱咐市民身边如果有人出现异常情况一定要通知疫情防控中心。我在想,变成穴居人这件事,到底归不归疫情防控中心管。我放下手机,屏幕上冒出荧蓝色的暮光,我胡乱扫几下就把它扔到沙发一边,平躺休息时,我注意到舍友的卧室门正半掩着。他露出半个脑袋偷偷看着客厅,显得如此陌生和谨慎,仿佛这里不是客厅而是原始丛林,或许在他眼里,我也不是他的同类,而是一只正平躺四肢翘起的野生老虎。
以前虽然他也是怪胎,但尚不至于如此诡异。
我承认一直对穿三角内裤的男人有很大偏见,认为它们都是尚未被证实的变态,但这绝对不是我判断舍友是个怪胎的唯一依据。
舍友和我是从去年九月开始合租的,我大学毕业开始四处投简历找工作,而他考研一战失利,正在着手准备二战。他起初认为自己一定能考上,我也相信,毕竟在备考时他学习是如此认真,面对悬崖一样,浑身绷紧打算殊死一搏。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咬着牙卯着劲,像在春天抽大粪。
但是当实际情况与期待出现不同,落差就会产生,而这巨大的情绪空白往往先由最黑暗和轻浮的情绪填充,就像是渗透压。他也被这渗透压完全压垮了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二战也不过是他逃避家庭逃避社会逃避现实的缓兵之计而已。
而且就在搬出学校宿舍开始合租后不久,他的情况就急转直下,他开始不洗头不洗澡,学习也不如之前勤奋踏实,有时甚至会捧着手机在床上躺一整天,把后脑勺的头发压得扁塌塌的,像被羊舔过一般。他身高只有一米六左右,肩膀却很宽,像一棵拔地而跑的矮树。即使个子这么低,他依旧不管不顾整日穿着宽松过了头的卫衣,那些oversize的卫衣套在他身上就像是盖在拍卖品上的宽大罩布,尾衔着地,走几步,身子簌簌发响,仿佛熟透的杨树在掉花蕊。
我也尝试劝说他要不先找一份工作,半工半读,父母和自己都能有个解释,但是他也总搪塞过去,说自己另有安排。可他的另有安排却是完全放弃了正常的生活节奏,晚上不睡白天不起,点大量酒水外卖,熏得屋子弥漫着股酱缸的味道。
最让人受不了的其实是他那终日不停息的噪声,仿佛一台报废的发动机,时时刻刻出响,却没有一点挪移的驾驶。睡眠不足而发出游丝般的哈欠,房间里磕磕绊绊的游戏对话,或者是喝了大量汽水而止息不了的打嗝,这些声音就像是拖拖拉拉撕下来的猕猴桃皮,不仅外皮是粗糙扎手的,内里也粘腻得让人作呕,不慎碰到,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他就这样生活着,活像枯叶堆成的小丘,好似一碰就整个瓦解,但又始终挺立,如那些千年万年不倒的朽屋,虽发出濒死的潮湿气息,但每次濒危也不过蛇蜕掉一层皮,剥开里面还是干燥粗糙的肌理。
他所保持并乐在其中的生活,直到疫情爆发才被迫中止,朽屋塌成一地鸡毛。
这是一场席卷全国的重大事件,百万级感染,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患病,为了控制疫情,我们所有人自觉隔离在家,根据*府部门的通知,我们至少要这样隔离半年以上才能解封。
那是一段梦境由夜误闯进白昼的日子。白日浑噩,夜晚又无事可做,像是两端都溢满沙的沙漏,分不清正反,日子漏不出去,被拘困在家里哪也不能去,受着空间的伤,浑身却长满时间的痂。
在疫情被隔离的时间里,你不能渴望生活变得更好,你只能祈祷最糟糕的事情不要在今天发生。
2
原先一到夜里,大街上人头耸动,像起了一地鸡皮疙瘩,而现在整条街却像清澈得没有一条鱼的河,只是流淌,掀不起来波澜。鸟鸣声在树梢与云层间迂回,最后还是无处落脚,折进了每窗每户。
疫情后,他就彻底把自己锁进房间,好在疫情爆发前他囤积了大量可即时食品,方便面、压缩饼干还有各类零食,应有尽有,我每天也只有出来烧热水时才能偶尔见到他一面。以前我就不太喜欢他,彻底出不了门,被迫二十四小时共处一室后我对他就更加厌恶。不仅是之前的偏见,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他身上那些臭毛病随着相处时间倍增,如舞台揭幕般彻底披露在我面前。
我开始发现他会经常性地发出一些鼻音很重的冷笑,就像一只巨型蟑螂在打喷嚏,每次洗完脸,他都会静止在镜子前很久,而其他时候,他从不照镜子。我知道他怕看到自己的样子,以前每次集体合照他也都会故意避开,唯一一次的抓拍,照片里也只留下了一截虚焦的手指。看上去像他正一手抓着洞穴外延,身子往里谨慎地探去一般。
我想他是自卑的,但又不完全是如此,小心翼翼和目中无人在他身上并存,像一只蛾子一边长着薄薄的蝶翅,另一边却是生长出黑色羽毛的翼膀。他可以腾起,却因如此特殊的翅膀而无法保持平衡。飞行是诅咒也是诱惑,时刻困扰着他。
大学时他就从不主动社交或者恋爱,和我合租后也少见他带朋友回家,或者说他本身就排斥出门这件事。每次迫不得已出门后回家,他总半悬着头,长叹一口气,那口叹息如蛛丝将他紧紧捆绑住。在疫情爆发后大概一个多月,我的厌恶达到了顶峰,甚至希望这房间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就好了。
又土又矮又讨人厌,怎么不去死,好留我一个人在家过几天消停日子。我曾经这样恶*地诅咒过,只是,没想到一切成真的那一天来得那么快。
疫情进行到大概两个多月,某一天楼里的电缆突然出了问题,灯只能亮至平常一半亮度,而且时不时还会突然闪灭。我打电话问过物业,没有具体的解决方案,只能等维修人员来修理,但维修人员也要等疫情再稳定些才能来。小半个月,房间像被黑色塑料袋套上,哪里都雾蒙蒙黑皴皴,电费却照交不误。
有天晚上我冒着感染的风险独自出门去和物业理论,由于疫情管控和物业对解决这件事的不作为,情况一度演变成争吵,事态正朝不可控方向发展时,打雷了。
那雷作为光的移民可能还未适应土地的密度,所以只响了一下就咻灭,似乎是一声响亮的结巴。雷声虽说很响,我也被震得有些出神,但由于身边都是物业的工作人员,所以并未觉得什么,可是对于独自在家且处于昏暗的舍友来说,情况却大有不同。
或许就是在那晚,他的房间被雷声撺开一个白洞,一只万年前的穴居人无声无息地与他置换了身份。而且,随着穴居人的侵入,他所处的空间也受到了影响:他的房间变成一个沉船,几万年的时间如海水涌进,把电脑计算机冲毁,碎成一地的木屑,无数的电子产品长在粗壮的松树枝头,闹铃震动,像有一只巨大的蝴蝶正破茧而出。焦红色的闪电在云层穿梭,信息如雨瓢泼而下,地面的每一处缝隙都爬满有名字的蚂蚁。
不止如此,我还常想,另一个维度的他会发生怎样的意外,野兽灾病糟糕的气候,但是苦思冥想也无从得知,我对另一个维度的担忧只能暂且搁置。
当我回家发现他的异常后,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先观望,等情况稳定些再试图从穴居人身上寻找些线索。
当然,那些日子里我也不好受,应届生普遍工资不高,但又为了能尽可能住得体面些,我们租住的房子是离市中心较远的新区。这地方刚开始建设引资,不仅房租便宜,而且晚上基本也没有市中心时刻不息的低频噪声,除了汽车偶尔驶过,也就是这一带居民晚上七八点会闲聊一阵,而这些也因为疫情而彻底消失。
如此安谧的生活,如果不是隔壁住着一个穴居人,我或许会享受其中,乐意它就这样延续下去,但如今,安静放大了我的感官,那墙壁变得薄如蝉翼,似乎一戳就能捅破,而穴居人或许也正伏在墙壁,窥探着我的生活。
静谧像条软乎乎但又暗劲十足的蟒蛇,正一点点攀上我的脚腕,锁住我的肺腔,扣牢在我的腋下,死死缠住。
新装修的房子总会发出些奇怪的声音,那天我晚上刚坐在阳台给爸妈打完电话,准备往房间走时,头顶天花板上突然传来玻璃球掉落的声音,它仿佛直接从隔间弹到我的小臂,胳膊,以至整个后背,变成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我被吓了一跳,原先因与父母通话松弛下来的心也如弹簧重新绷紧。我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脚背始终没有踩到地面,似乎脚后跟连着导线,一脚踩下火唰地擦燃,惊出房间里的穴居人。直到躺在床上我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眼望着天花板,四肢冰凉,心里想着睡着前把台灯关了,可是一直到彻底昏睡过去也没想起来。
第二天,当灯混着日光在我的脸上长出发白的幼苗,我才发现这灯就这样悄悄陪了我一夜,手摸灯泡,烫得像烟囱内壁。
关上灯。房间没有变暗,天花板却感觉矮了一截,我半佝偻着腰,悄悄把门打开往外瞧,见舍友的房门紧闭,才放心地出来洗漱,时不时还偷看几眼,始终提心吊胆着,胸口跟吊了一条狗一样。
这样的生活就这样往后挨,原本停电的房间就已经令我如置身于夜航飞机,何况现在身边还住着一个陷入梦魇、惊慌失措的人。有次我不小心靠在沙发上睡着,耳边听见絮絮叨叨的声响,如一连串密集但轻柔的连鞭,我误以为那是他在我耳边低吟,惊醒后才发现,那只不过是风在吹动树叶。但总之,那样的夜和时间让人失神,所以后来,他退化成原始人这件事我也觉得可以理解,也不至于一个人偷溜出去或者干脆报警抓他。
甚至,我产生了想帮助他的念头。
3
起初我在网络上检索类似的词条,但一无所获,电视上所有的新闻和节目都围绕疫情展开,某次我看新闻评论,里面的专家提到随着疫情的深入,社会各方面都会经历一个倒退的过程,这展现在经济水平、消费规模和心智认知等等,希望大家做好心理建设……
我想电视机里的声音他肯定是听到了,但能听懂多少我就不清楚了。此刻,于他而言,即使外面已经不再盘踞着无数的野禽猛兽,但他心里仍满是万年前穴居人的恐惧。或许,这才就是专家所说的后疫情时代,人类必然经历的退化。
也是源于此,我萌生了向专业机构求救的念头,就是开头那通拨通又挂断的电话。不是我不想救他,而是当我拿起电话时,才发现我自己也已经开始丧失语言表达的能力,并且面对社交会忍不住地胡思乱想,思路无法稳定在一条线上流畅前行。
居家的日子里,我几乎停滞了思考,这样的生活时刻都充满危机感,像棵露出根茎脱离地面的树,被迫降格成杂草,随时会被铲走。我大脑里关于线性叙事的逻辑完全错乱,和舍友生活的片段不断插入,如一只猫不断把细长的毛线自己团成线球。
金鱼大小的雨淋在叶子上,响起一阵轻轻的掌声。
下雨了。三四月份的广州,这是常态,也是疫情期间唯一没有脱轨正常运行的事情。
咚咚咚。我似乎听到一阵头撞墙的声音,还伴随着阵阵呜咽。
独居在房间里的穴居人有时会突然情绪低落,我可以理解,如果我突然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也会睡不着,也会食不下咽,甚至情绪狂躁的。
他在房间支吾地低语,像一头牛哀伤地轻叫,他的手指轻轻磕着桌子,我想这是一种原始的符号化语言。噔噔噔,有些像马蹄,我有时会细细听他敲击的频率,生活实在太无聊了,这不是有意地窥私。听着他敲出来的声音,我似乎能看到一只矮脚马正在桌面步伐急促地奔走,嘴巴里还衔着未吃完的嫩草,它的大脑回荡着一个如此复杂无解的问题:刚刚还一片嫩草的草原怎么就变成红漆硬质的木桌了呢。我想,这也是穴居人的困惑,他不习惯睡床,觉得那是凝固胶状的河流。他习惯躺在硬地,那是大地之母的训导,他要听,他是盖亚的孩子。当然,这些也都是我猜测的,或许他纯粹只是为了脊柱健康。
雨之后是风。
风里长满了整齐的牙齿,把玻璃窗啃得嘎吱响。我没去把阳台上晾晒的衣物收回来,任它经受风吹雨打。湿衣服被风鼓吹起来,像充了水的气球,鼓包牢牢往下坠。
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我也没个打算,而且长时间困在家里,我也出现了一些异常。
印象里,我们住的正楼上是四五个人一起合租,他们有时会发出极其热闹的声音。席卷而来的笑声,像一片冒着雪花的破旧电视机屏幕铺盖过去。我常依靠这样的欢声笑语来回忆以往正常的生活。但这是不管用的,我要出门走一走,街上的树,脚踩过井盖时的不稳定和路人吐痰后下意识地嗦鼻,这些得去亲眼见见,只依赖一段幻影是不行的。
但我不能出门,一方面是疫情管制尚未完全解封,另一方面则是我也不放心室友一个人待在家里。我就像盘踞在洞穴前的石像,虽然毫无威胁,但尚能震慑对感到我陌生的穴居人。我不知道我这只老虎眼里的驴子何时会踢出那一脚暴露自己身份的蹄子,只能一天一天挨过,屁股对着老虎,后腿跟树叶似的抖个不停。
没过一段时间,夏天到了,光针扎一样戳在玻璃上。
这时候,广州枝头的花会结得很大,熟透脱落的时候,和烂果砸下来的声音极像。夏天的穴居人开始变得更躁动不安,我对他的震慑随着时间一点点减弱,几天后,意外发生了。
4
意外发生在一个*昏。
日光像一层脆薄的油脂贴合在玻璃窗上,夜的讯号如一杆枪,等到啵一下,它就把*昏戳破,闪开一点黑色,这就算到晚上了。
就在*昏和夜晚的交接时,我亲眼看到之前坏了一半的门把手从涂着红漆的门上脱落,摔成一地的铁片零件,原先用来装饰的门帘也垂摆起来。
是风。
但不是从客厅传来,风是自内而外的。很轻的风,凉爽,连续不绝且风势愈大,他的房间也随之一点点出现更大程度的变化,它在彻底朝洞穴发展:曾经的记忆瓦解于每件家具上,随后木质家具也跟着支离披撒成一地粉尘。温度愈来愈低,这是由于洞穴本身的构造导致,满房间都是冻结的梦境。如今,他那屋子里的全部东西,包括自己,都变成塞进*气室尚未揭开盖子的猫,稀烂,自己把自己吞进胃里。
相较于整个屋子,他的房间阴沉且空洞,仿佛一个丰满的女人身上却有一处只剩下骨头露在外面。白漆漆,印着无数纷乱的指纹。
而且我发现,等到我晚上在房间睡觉时,他会悄悄走出洞穴在客厅里东翻翻西翻翻。有次睡不着,我一个人在客厅看电影,无意中发现他正掩着门沿,松鼠般探出头,好奇地盯着这不断闪烁的发光体。我想,他应该是把它误会成一枚方形的月亮了。
那我呢。在他眼里我现在是什么。威胁还是零食。
仿佛盛水的瓷器被锥子凿出一道裂痕,痕迹像长虫,水处于外泄危险的边缘。再紧接着,随着事态严重,细虫般的裂纹正暴戾生长成巨蜥。心里的瓷碎了,水卷袭着瓷片摊泄一地,闪着光。这多像一道不慎溶化的冰般剔透的雷。
他开始越加频繁地离开房间,但我在客厅时,也只是偷偷掩着门窥视。
以前他尚是现代人类时,总会剧烈的打嗝,而且声音难听,仿佛他的气管是平常人的好几倍长。即使闭着嘴,肺部也会发出诸如敲鼓的震荡,咚咚咚。以至有段时间,连我也被传染得打嗝声大了起来,这个过程,就像一只鼓在用声音敲响另一面鼓皮。
而如今,他的嘴紧紧抿住,后槽牙咬得很紧,悄无声息,我了解,这是动物捕猎时的状态。闪念一动前,隐蔽住身形,不让猎物发现自己的存在,草原里的猎豹、雄狮还有一切在食物链上层的物种,他们最大的武器就是耐心。
我注意到,他的后脑勺缺了一块头发,以前薄薄贴合头皮的那块头发已经脱掉,如果不仔细看,那就像是悬崖岩壁正站着只一动不动的羊。
为了避免意外,我搬出屋子一个人住在客厅,但是客厅的沙发上大概是有跳蚤,瘙痒使得我无法安稳地平躺,沦落成床铺间居无定所的游牧民族。
晚上,我一个人躺着,窗帘敞开,月亮用自己那双湿眼睛在眺望人间,穴居人则靠在门上眺望我。月亮和他的眺望是类似的,因为远方在他们眼里更像是时间概念。光年和几百万年,这是一种浪漫的距离单位。
我之前通过查阅资料了解过,穴居人时代人类已经学会直立行走,但他们的身高和骨质结构和我们有巨大差异,他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所以为了直立站直不至于倒下,他出来的时候不得不靠在了门上。
舍友之前很白,可现在皮肤下的肉却有了发黑的迹象。我透过窗户的倒影看着穴居人,几乎是一瞬间,他消失在玻璃上,我大惊以为他冲了出来,接着雨声告诉我,是外面下雨淋湿了窗户。穴居人还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看上去像准备陪着我一起听雨。
雨声很大,外面仿佛淋的不是雨丝,而是无数根绑着蚂蚱的线,门还是半掩着,但里面动物嚎叫的声音络绎不绝,我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我知道,我和穴居人生死与共。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是我真的很想舍友。
5
在夏天快过去的那时候,穴居人之前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他的房间开始不断传出桌椅碰撞的声响,白天趁穴居人睡着时,我曾透过门隙看到过他墙壁满满的手印。像蜂巢被铺平开。我不敢往里细看,晚上当他再一次大喊大叫时,我还看到门隙处爬出半条藤。
我想。或许房间里他的窗帘已经消失,窗沿爬满攀山虎的藤,叶子是透明玉制的,但光却透不过来。房间里满是泥土的腥味,他的脚把土踩成一块一块的,像旧了的星。房间正中央长出一棵粗壮的树,但只有半截,刚好撑在头顶的天花板下面。树杈像女人的手指,指甲是树上结出的化石。几万年前的叶子是硬质的,风吹过,雨浇后,透出铁的质地。他就这样一个人在房间里练习攀树和猎食,可是他不记得,回到几万年前只有他自己。所以,曝在墙面的影既是树也是猎物,它载着他的欲望狂奔,时间的铁轨上,人类这列火车,逐渐把柴烤焦成碳,碳又释出蒸汽,滚滚浓烟,人是其中最小的颗粒。
他的房间变得愈来愈像一处洞穴,而他也随之要彻底退化成穴居人。你可以很轻松地与一只猫或者狗独处,是因为你知道它们没有意识,亦或者它们的意识紧紧贴附着你。而如果面对一个浑身长满记忆的伤疤,却毫无人性的穴居人,你就像时时刻刻面对一面镜子。镜里是你的生活和过去,透着光,像单面反光的墓碑,你做不到与他共处。类似一朵云正是注定要下雨才会存在,亲密关系也需要向前走的预兆才能在两个人间发生。
不仅是他的房间,连家里也逐渐变成洞穴。客厅的地砖不再平整,而是出现好些足印,像镌刻在上面一样。碎石、玻璃块和杂草,我尝试过打扫,但事倍功半。而且更可怕的是,随着家里一点点流转成洞穴,我也逐渐开始产生幻觉,似乎外面不是整齐干净的街道,而是藏匿着原始人类天敌的猛兽。这种食物链底端的幻觉似乎正从基因链深处往外攀升,它顺着链状DNA,如矿洞里疾驰而上的列车,撞击着我现代人类虚伪的自信。
自从无法离开家门开始,城市一切都在变得陌生,人消失后的都市只剩下无数的钢筋和荧光屏幕。城市变成了一个骨相极美却不生皮肉的女人。
与此同时,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拘留在城市的原因,为了谋发展,赚大钱,或者仅仅图城市现代化带来的便利。可是,这样就够了吗?城市的疫情有消失的时候吗?我指的不是这次疾病的疫情。
而是与隔离密切联系的疫情,人与人间相处的疫情。以前大学,我不会和除去本专业的人待在一起,工作后也不会去其他部门。同事间的每次聚餐,大家也只是表面和谐,实则心里都暗藏风波。
距离是一直存在的。
我从沙发上走到窗边,楼下的街道两旁植满了树,我大学路过这里时,人们刚把这里的树砍伐一空,说要建设铁路,后来计划搁置,这里就又被植满了两排的树。因为城市的发展路线发生变化,今年要争取全国文明城市。
树是世界的伤疤,早期人砍伐是为了创造痛感以进步,现在人植树是为了麻痹知觉以逃避。我就这样一直站着,视点游离不定,夜幕垂下,天空像独自驾驶时途径的黑色田野,会有几只散养的羊在上面一闪而过,只留下几块灰色的斑点。远处,有几个灯牌亮了起来,我可以看到,但我所处的地方却并没有被这淡淡的光照亮。我身后全是黑的,影子在不经意间繁衍成群落,包围住我孤零零的身子。
接着,视点聚焦,我沉迷于眼前所看到的——街上的一条流浪狗。
它两条后腿都断了,跟两条带鱼一样挂在身后。我想去把它们捡回家,先养在客厅,然后一点点往室友屋子里挪。它会拖着自己的下半身在家里走来走去,室友最喜欢狗,他会感受到以前的自己。我快哭了,我想把这条狗带回来,可正当我准备违背防疫要求一个人下楼时,狗消失不见了。像一双手指头藏进掌心,街面又打起赤脚踢踏水花。我看到街的尽头有一口井,没有井盖,仿佛长茧的月亮,我想狗应该跑不了那么快,毕竟他只有两条腿。可想到这,我却更难过了,它开始变得无比接近一个真正的人,为了避免情绪进一步失控,我把窗户关上,套上窗帘。无风的室内,我抖个不停,仿佛偷井盖的那个人就是我一样。
6
*昏快结束时会发白,像从眼眶里滚出来的死鱼眼睛,天正一点点变暗,夜色里藏着无数双鱼眼,透过水波,直勾勾盯着我看。
相较于穴居人而言,或许错的人本身就是我。我联想到了舍友以前的生活,虽然整日饮酒,不知所为,但我更鄙视的是他厌世逃避社交的性格。
与其说鄙视,不如说是嫉妒。
我妄图拉他下水,幸灾乐祸他考研失利,不得已要离开象牙塔,又在得知他决定二战时极力说服他参加工作。究其根本,是我不认可他逃避社交独自生活的价值观。我虽然也厌恶与同事间虚伪的关系,不断迎合接二连三出现在生活里的陌生人,但我以为这是所有人都要遵守的游戏规则。
他打破了这样的规则,并且如此彻底地享受于自己的狂欢。
我记得很清,有一次我从外面参加完公司的团建,七八十个人围着圈大喊加油,或者把一个球彼此用胸脯传递,男领导趁机会站在胸最大的女同事旁边,假装接不到球好让她的胸挨自己更近。我作呕,疲惫,滴酒未沾却像酒精中*了一样无力。可等我走进家,客厅里,室友一边看着文艺片一边吃外卖,那是我只有高中才有时间看的电影。两个半小时,只有三四个人物,他们的生活如此美好,归根原因不在于其收入或者背景故事,而仅仅是他们互不打扰,不会误闯进其他人的世界。
我故意把皮鞋踩得嘎吱嘎吱,房门死死闭紧,明明看到了舍友朝我挥动的手却假装无视。
如今,不也是如此。我以为现代人的生活充满了现代与便利,以为舍友正处于水深火热,殊不知,这场我眼里的意外与绑架,对舍友而言也许是梦寐以求的机遇。
那个雷声过后的夜晚,在我不在房间的漫长时刻,舍友沉迷于独居而自由的生活,心甘情愿地成为一只穴居人。房间里的噪音也不是他在练习捕猎,我想,那应该是舞蹈。
围着一个人的篝火,甩出三头六臂,自己与自己的亲密,也是一种关系。
天已经黑了,房间里的穴居人继续舞蹈,我则像一只正涉水而过的象,粗壮笨拙的腿扎根在水里的泥中,每一步都如此沉重。
月光绿色的子弹打在地上,在房间里纷纷开出花,颜色却是淡*的,我这才想起窗纱没开。我推开窗,花却又齐齐消失,淹埋在地下,不过在开窗的瞬间,月亮的子弹也射中了屋内的我。在月亮眼里,我也是一片原野,人不必与人交汇,就已经是足够广阔的。
我一直在窗边站着,丝毫没有注意到穴居人已经摇摇晃晃走出房门。
而当我一扭头,正好看到舍友站在门前,门外有一个陌生人,通过袖标我判断出那是物业。他们简单地交流了几句后,物业离开,舍友把门关上。
我忘记了求救,声音梗在喉头发不出,我在想,这只穴居人难道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就已经学会人类的语言,并且如此自然地伪装好了自己吗?他究竟是我们的敌人还是朋友,如果现在我不管不顾,任由他出去是不是一个对人类社会的威胁。我正想着,他开口打断了我。
“物业说现在已经解封了,只要戴口罩有健康码就可以出门。”我仍惊讶于他居然如此之快就学会了现代人的语言,而且表达流畅。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奇怪地看我?”紧接着他又说,“我知道你对我有偏见,但我只是因为疫情太久不出门,再加上之前本来就有些社恐,前段时间想一个人待着,我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风把窗帘吹得鼓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有一颗洞穴正被塌陷的石块掩埋。我这好几日以为他变成了穴居人,提心掉胆,睡眠不好,因为害臊下意识摸脸时,满脸的油脂就像是被揭开果皮露出烂肉的熟果子。不过奇怪的是,他刚刚那段话里竟听不出一点广东口音,相反,好几个儿化音连我这个北方人都觉得用的舒服顺畅。
他见我对他依旧是无所回应的样子,索性就不再等我,戴上口罩径直走出家门,从后面看他的脊柱虽然略有歪斜,但脚步稳健,丝毫看不出穴居人的样子。
这该死的疫情,我和他此刻肯定在心里达成了共识。我也紧随其后离开家门,门槛里像是长出一枝柳树,随着我的脚步划出一缕细风,柳絮扬起,粉尘似地淹没了我。门外,仿佛还是正值春季,麻雀的翅膀里藏着一只只吵闹的喙,我的心境被春日的一幕幕所抚平。
我离开小区,想追上舍友跟他当面道个歉,却看见他已经跑出小区有一小段距离。我也只好加快步子,刚跟门口的保安检查完健康码,就看见一辆轿车没有减速倾向地朝着舍友开去,他过马路时丝毫意识到应该先左右看一下,所幸车只是擦身而过,舍友没有受伤。我跑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站起来了,他仍沉浸在恐惧中,还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那种恐惧不是险些被撞到导致的,而更像是被车本身吓到。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车。当我再靠近一些,突然闻到了一股尿骚味,接着,他与我错肩而过,淋着湿哒哒的裤腿往回走去,嘴巴里说着一种我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而我,也呆立在原地,被某种恐惧慑住了身子。现在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有其他东西误闯进了我们这个时空。
原标题:《我只想在家躺着,一直躺下去》